荒淫殘暴的金主完顏亮，心中有一塊柔軟的地方。

隨著經(jīng)濟重心南移，位于長江下游的江南，是當時天下最繁華的地方。完顏亮極度崇尚漢文化，喜歡讀柳永的詞，幻想著江南的旖旎風光，陶醉于江南的詩情畫意。

完顏亮說，他終有一天要帶領百萬雄兵跨過長江，到西湖邊上，騎馬踏上吳山第一峰。他從諸軍中挑選5000精兵作為自己的親軍，迷之自信地夸下?？?/a>：“取江南，此五千人足矣?！?/p>

為此，完顏亮懷揣著對江南的向往，率60萬大軍，兵分四路，大舉攻宋。這場征戰(zhàn)遭到南宋軍民的頑強抵抗，也引發(fā)金人內亂，最終草草收場，不可一世的完顏亮被叛變的金兵亂箭射死于營帳之中。完顏亮不是第一個為江南著迷的帝王，也不是最后一個。

時至今日，學者葛劍雄談及江南文化有四個顯著特征。他認為，江南在很多方面代表著全國的最高水平，不管是江南的學術、文學、藝術、民俗，其歷史底蘊和文化厚度都是其他地區(qū)難以比擬的。

江南，讓多少人魂牽夢繞？

01.先祖的蹤跡

1973年夏季，位于浙江寧波余姚縣的羅江公社，眼見所處的低洼之地又將面臨雨季洪澇災害的侵襲，便未雨綢繆，在姚江邊上擴建排澇站。施工過程中，泥土中卻逐漸翻出了黑陶片、動物骨骼和石器等堆積物。

負責人得知后，心知一切并不簡單，便立即進行了保護和上報。

從此，中國考古史上揭開了無法繞過的一頁——河姆渡文化。

圖片｜河姆渡遺址 · 圖蟲創(chuàng)意 ?

距今約7000年前，河網(wǎng)密布、土壤肥沃的長江中下游平原，氣候比如今更加溫暖濕潤。位居長江下游的余姚縣河姆渡村，孕育出了一種與黃河流域截然不同的農業(yè)文明——稻作農業(yè)。

在河姆渡遺址中，考古人員發(fā)現(xiàn)了歷經(jīng)數(shù)千年仍舊完好、清晰可辨的人工栽培水稻遺物，主要為稻谷、稻葉、谷殼、焦谷、稻桿等：“在剛剛揭開的瞬間，稻葉呈綠色，葉脈清晰，甚至連稻谷上的絨毛也依稀可辨?！保▍怯褓t《遙憶河姆渡遺址第一期發(fā)掘》）經(jīng)后來鑒定，河姆渡遺址中的稻谷主要為栽培稻中的秈稻。再經(jīng)出土面積、厚度換算推測，當時，河姆渡的稻谷生產總量可高達120噸以上。

圖片｜雙鳥朝陽象牙蝶形器 · 攝圖網(wǎng) ?

如此豐富、成熟的稻谷遺存發(fā)現(xiàn)，揭示了中國為亞洲栽培稻發(fā)源地之一。

除了在這片肥沃的田地上種植、采集和漁獵，河姆渡文化還構建起了別具特色的聚落：為適應浙江寧紹平原的潮濕溫熱，他們率先建起了既防潮又通風的干欄式建筑，上方住人，下方放雜物或蓄養(yǎng)牲畜。而讓這些木制建筑始終穩(wěn)固的，是至今仍有強大生命力的榫卯構件。

有學者認為，河姆渡人所建的干欄式建筑，不論是結構復雜性還是建造難度，都超過了同屬新石器時代、黃河流域的半穴式建筑。

圖片｜河姆渡遺址木構水井遺跡 · 圖蟲創(chuàng)意 ?

人類文明之光，在小小的河姆渡地區(qū)發(fā)散，照亮了長江流域，也照耀著華夏大地。

與河姆渡文化同一時期，距離寧紹地區(qū)不遠的太湖地區(qū)，則聚居著另一群先民。他們所創(chuàng)造的文化，因以浙江嘉興馬家浜為典型，被考古學家命名為馬家浜文化。

考古發(fā)現(xiàn)，馬家浜的先民同樣種植水稻、飼養(yǎng)家畜，生存模式與河姆渡人有著一定的相似性，但在工具樣式上則有著明顯不同的文化面貌。在屬于馬家浜文化的羅家角遺址（浙江桐鄉(xiāng)）中，人們同樣發(fā)現(xiàn)了秈稻遺存，除此以外，還發(fā)現(xiàn)了較多的另一栽培稻亞種，粳稻。

圖片｜馬家浜 · 圖蟲創(chuàng)意 ?

截至目前，中國境內發(fā)現(xiàn)的史前栽培稻遺址多達百余處，其中，以長江中下游地區(qū)最為豐富，而長江下游的河姆渡和羅家角遺址都是史前稻作農業(yè)文明的典型代表。它們共同反映了，至少在公元前5000年前后，中華先祖已進行了頗具規(guī)模的稻作農業(yè)生產。

如今，稻米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糧食之一，我國也是世界上生產稻米最多的國家。人類得以飽腹，生生不息，仰賴優(yōu)越的自然地理環(huán)境，亦仰賴勤奮、智慧的先祖。

一千年后，太湖地區(qū)的先民逐漸進入了崧澤文化時期，以太湖東岸的上海青浦崧澤遺址為典型。這一時期，人們依舊從事稻作農業(yè)生產，但比起過去，他們的石器工具被打磨得更加精細，制陶工藝有著顯著進步。

接著，先民們繼續(xù)向前，走到公元前3200年前后，以玉器聞名的良渚文化出現(xiàn)了。中華文明的發(fā)展進入了新的高潮。人們認為，良渚文化的存在，切實證明了“中華上下五千年”的說法。

圖片｜良渚文化博物館 · 圖蟲創(chuàng)意 ?

良渚文化，得名于浙江余杭良渚鎮(zhèn)，實際遺存有130多處，主要分布在太湖地區(qū)。在各處良渚遺址中，最為矚目的是其墓葬及隨葬品。各種不同形制的墓葬，表明當時社會已分化出不同的等級階層，財富差距逐漸明顯：貴族墓，墓穴寬大，隨葬品精致、豐富；平民墓，不成規(guī)模，隨葬品簡陋。

貴族墓中出土的大量玉琮、玉鉞、玉璧等禮器，更有著明顯的神權和軍權象征。玉器曾是古代重要的祭祀禮器。良渚玉琮外方內圓，象征地和天，穿過中間的孔，有溝通天地的寓意。

人類社會發(fā)展距離有史記載的文明時代，越來越近了。

圖片｜良渚古城遺址公園 · 圖蟲創(chuàng)意 ?

在條件優(yōu)渥的長江下游，中華先祖的足跡層層疊疊，遍布多地。他們靠著智慧和雙手，從茹毛飲血走向了漁獵耕作，為中華文明的形成作出了極大貢獻。這里每一處史前文化遺跡，都在向今人吟詠著過去遠古的記憶。

圖片｜上海廣富林文化遺址公園考古現(xiàn)場復原 · 圖蟲創(chuàng)意 ?

02.帝王的偏愛

先秦時期，盡管長江下游已發(fā)展出先進的稻作農業(yè)，但在以黃河流域為中心的中原文化看來，都不過是蠻夷之地。

日后聞名于天下的吳越文化由此興起。傳統(tǒng)史書認為，吳文化始于“太伯奔吳”，建立勾吳古國；而同氣共俗的越文化，則可追溯至夏朝少康之子無余封于越國。

春秋戰(zhàn)國時期，以吳王闔閭和夫差、越王勾踐為代表的國君，實施強國之策后，吳、越兩國輪番稱霸，江南一帶也隨之迅速崛起。

圖片｜越王勾踐劍 · 圖蟲創(chuàng)意 ?

千百年來，江南一帶憑借其精致典雅的文化氛圍，獲得了許多人的偏愛。

君王亦然。

帝王們時常巡游江南，流連忘返。更有甚者，長眠于這片繁華的土地之下。

一座座帝陵，藏著許多江南往事。

史上有名的“暴君”隋煬帝楊廣，晚年在江都（今江蘇揚州）度過。

楊廣一生共三次下?lián)P州。人們都說他貪圖江南美景，在揚州夜夜笙歌，驕奢淫逸，對天下亂局無動于衷。殊不知，他對揚州的特殊感情，也許來自于年少時，在江都招撫叛者的那幾年，那是他帝王霸業(yè)的開端。

圖片｜隋煬帝-楊廣畫像，畫家：閻立本

隨著隋末亂世進入尾聲，公元618年，江都依舊繁華熱鬧，宮里的隋煬帝卻只能邊照鏡子，邊對蕭后呢喃：“好頭頸，誰當斫之？”這顆頭顱，最后被縊殺于當年幫他謀取帝位的宇文述之子宇文化及手上。

隋煬帝死后，蕭后和宮人拆下床板做成棺材，將楊廣及其兒子趙王杲一同埋葬在江都宮西院流珠堂下。宇文化及離開后，隋朝大臣陳棱在成象殿為隋煬帝守棺，而后葬于吳公臺下。直到李世民平定江南之后，又將其改葬在揚州雷塘。但此后，無人打理。

這位帝王的陵墓逐漸荒蕪，直到清代學者阮元“考證”雷塘附近某一大土墩為隋煬帝陵，出資修復，讓人書寫墓碑，隋煬帝陵才得以重見天日。不過，經(jīng)近年考古研究發(fā)現(xiàn)，真正的隋煬帝墓并非如今已修整得十分完善、作為文保單位存在的揚州邗江“隋煬帝陵”，而是在揚州西湖曹莊中的兩座“不起眼”的磚室墓。

圖片｜隋煬帝陵 · 圖蟲創(chuàng)意 ?

隋煬帝的埋身之處，不論是何處，看上去似乎都十分黯然。

有人諷刺隋煬帝：“帝業(yè)興亡世幾重，風流猶自說遺蹤。但求死看揚州月，不愿生歸駕九龍。”（宗元鼎《煬帝?！罚?/p>

但亦有人評價他：“盡道隋亡為此河，至今千里賴通波。若無水殿龍舟事，共禹論功不較多?！保ㄆと招荨躲旰討压哦住罚?/p>

隋煬帝在他鐘愛的揚州留下的，絕非只有荒淫無道的花邊新聞，而是溝通南北的大運河，以及揚州的幾世繁華。

圖片｜隋唐宋運河圖 · 錦繡人文地理 ?

而在浙江杭州，位置優(yōu)越、規(guī)模宏大的吳越國王陵，則讓人時刻銘記著那位讓江南繁榮至今的奠基者，吳越國王錢镠。

錢镠生于唐末，一個群雄割據(jù)的時代。亂世下，年輕的錢镠在一次偶然的平叛招募中，跟隨了時任石鏡都鎮(zhèn)將的董昌，開啟了自己的軍旅生涯。將近二十年，他跟著董昌平定各路叛亂，立下戰(zhàn)功，屢屢升遷。

天復二年（902年），他因平定兩浙內亂等功績，被唐朝中央進封為越王。此時，錢镠已在兩浙地區(qū)聲望極高，手握重兵。而5年后，朱溫篡唐稱帝，建立后梁，封錢镠為吳越王。此時，錢镠屬下紛紛勸他拒絕封號，出兵討伐朱溫。但這時，錢镠只選擇了在部下面前折箭為誓，保證世代歸順中原。

目的只有一個：讓百姓免受戰(zhàn)亂之苦。

圖片｜錢镠雕像 · 圖蟲創(chuàng)意 ?

這種愛民思想，早于當年錢镠受命討伐動亂的董昌時已有苗頭。

895年，勢力愈發(fā)壯大的董昌要在越州自立為帝，建立大越羅平國，并任命錢镠為兩浙都指揮使。盡管董昌對自己有知遇之恩，錢穆還是提出了自己的不同意見：“與其關起門來做天子，與天下百姓一起深陷于生靈涂炭之中，不如當一位節(jié)度使，享受終身的富貴！”錢镠此話，重點實不在于享受終身富貴，而在于避免世間生靈涂炭。

錢镠在世時，不論中原稱帝的是誰，他似乎都毫不在意，只是安分地守著自己腳下的土地：投入大量精力修筑錢塘江沿岸的捍海石塘，治理潮患；派兵屯駐農民在河渠兩岸建起的圩田，因堤壩可起到內圍田、外隔水的作用，保證豐收；開浚錢塘湖，引湖水為涌金池，與運河相通，便利灌溉、游覽；修筑城墻，拓建蘇杭……

圖片｜杭州錢王祠內的銅獻殿 · 圖蟲創(chuàng)意 ?

種種“保境安民，發(fā)展農商”的措施，讓江南一帶在五代十國時期，始終遠離中原的混戰(zhàn)割據(jù)，迎來了最好的發(fā)展階段：當時，吳越國聚集了天下三分之二的財富。以此為起點，長三角地區(qū)崛起為中國近千年來最富裕的地區(qū)。

后來，宋人有了“上有天堂，下有蘇杭”一說。

如今，當我們走進吳越國王陵，登上凌煙安國樓，江南的綠水青山，一覽無遺。而秀麗風景下，埋藏的是錢镠對這片土地和百姓的本真之心。錢镠所為，無愧于他生前所言：“民為社稷之本。民為貴，社稷次之，免動干戈即所以愛民也?！?/p> 03.人間的天堂

所謂人間天堂，該是何種面貌？或許，是江南園林的模樣。

園林，作為一種經(jīng)人力加工建成的自然場景，包含了自然和人文之美。所謂“物質的園，精神的場”，講的就是欣賞古典園林，除了欣賞有形的景色，更要體會其無形的精神內涵。

中國園林的興建最早可追溯至殷商時期，帝王、貴族們劃地為“囿”，在其中打獵娛樂。直至秦漢，人工造園都繞不開人們創(chuàng)造人間仙境的意圖，以宏大奢華的風格為主。

到魏晉南北朝時，中國古典園林的發(fā)展進入轉折期。

其時，建康（今南京）經(jīng)濟繁榮，作為吳、東晉、宋、齊、梁、陳六朝建都之地，皇家園林也在此興建。歷朝歷代統(tǒng)治者圍繞“一城山色半城湖，全城盡映湖當中”的玄武湖，建起了江南地區(qū)較早的皇家園林。

建康宮苑以天然山水為主，園林建筑為輔，較為著名的有華林園、上林苑、樂游苑、芳林苑等。這些以筑山、理水構成的人工園林造景，逐漸寫意，總體營造出一幅靜默幽深的景致。

圖片｜南京玄武湖冬景 · 攝圖網(wǎng) ?

而下層的文人雅士，因受風云多變社會的沖擊，亦逐漸既醉心清談、寄情山水。于是，適合居住、宴飲的私人園林也愈發(fā)多起來。謝靈運曾于會稽始寧（今浙江紹興上虞）建有始寧園，在其長文《山居賦》中，詳細地描述了始寧園的周邊環(huán)境、景觀特色、閑適生活等，總體感受可概括為“暨其窈窕幽深，寂寞虛遠”。

中國園林在魏晉南北朝時期，風格逐漸從宏大華麗轉向自然文雅。其中，江南園林更是成為了園林發(fā)展中的主力，一路大放異彩，最終成為中國園林藝術中的佼佼者。

圖片｜蘇州園林拙政園俯瞰圖 · 攝圖網(wǎng) ?

現(xiàn)代人說，“江南園林甲天下，蘇州園林甲江南”，蘇州園林之所以經(jīng)典，是因為，做到了絕頂?shù)娜藞@合一。

蘇州現(xiàn)存最古老的園林為滄浪亭，因宋人蘇舜欽聞名。1044年，蘇舜欽被政敵誣陷免職，悶悶不樂，來到江南一帶游走散心。這一行旅，竟讓他意外尋得一處三面臨水、四面環(huán)樹的僻靜之地，一出手就是四萬貫錢。買下后，他臨水建亭，取名“滄浪”。園子里，無金碧輝煌、雕梁畫棟，只有蔥郁古木、清新山水，卻讓蘇舜欽過得十分快意。

他常與歐陽修、梅圣俞等人作詩唱酬往還，滄浪之名因此傳開。他對種種不公的郁悶，早在園林美景的熏陶下消散、釋懷：“形骸既適則神不煩，觀聽無邪則道以明；返思向之汩汩榮辱之場，日與錙銖利害相磨戛，隔此真趣，不亦鄙哉！”（蘇舜欽《滄浪亭記》）

后世，滄浪亭成為了許多人的精神圣地，人人尋跡，為的是感悟那份“清風明月本無價，近水遠山皆有情”的愜意。

圖片｜蘇州園林滄浪亭 · 圖蟲創(chuàng)意 ?

建于元代的獅子林，一說以院內石峰林立、狀似獅子而得名。它不同于常見的皇家園林、文人園林，它由高僧天如禪師的弟子所建，屬寺廟園林。獅子本即佛教圣物，以此命名，也極具禪宗特色。獅子林以假山著稱，山的形態(tài)，仔細看，像佛教故事中的人、獅、獸等，層層疊疊，群峰起伏，似有佛理寓于其中。

倪瓚途徑蘇州時，曾受當時獅子林的主持如海邀請，為獅子林作畫題詩。倪瓚所繪的《獅子林圖》，吸引無數(shù)文人拜訪，獅子林開始聲名大振。后來，成為了蘇州四大名園之一。

圖片｜元倪瓚（款）獅子林圖卷（局部）紙本水墨故宮博物院藏

而建于明朝的拙政園，與滄浪亭一般，同樣有著官場失意的主人。園主王獻臣，進士出身，歷任御史、巡撫等職，遭東廠構陷后心灰意冷，便卸任還鄉(xiāng)，購得一處大弘寺遺址，修整為園。辭官的王獻臣以西晉文人潘岳自比，借用其《閑居賦》所言：“庶浮云之志，筑室種樹，逍遙自得；池沼足以漁釣，春稅足以代耕；灌園鬻蔬，以供朝夕之膳……此亦拙者之為政也?！睂@子命名為拙政園。

文徵明游覽后，曾畫下拙政園三十一景圖，并一一題詩。其中，《夢隱樓》曰：“林泉入夢意茫茫，旋起高樓擬退藏。魯望五湖原有宅，淵明三徑未全荒。枕中已悟功名幻，壺里誰知日月長?；厥椎劬┖翁幨?，倚欄惟見暮色蒼?！痹谧菊@中，心與景通，感知功名利祿，不過是虛幻而已。

如今，拙政園被譽為蘇州四大名園之首。坊間傳聞，《紅樓夢》中的大觀園，與拙政園有著某些原型聯(lián)系。因為，曹雪芹年少時，曾隨家人到過蘇州拙政園。而在《紅樓夢》第四十四回中，有化用李商隱詩云：“留得殘荷聽雨聲”，觀荷聽雨，不禁讓人聯(lián)想到拙政園中的“留聽閣”。

圖片｜文徵明拙政園圖（局部）

同建于明朝的留園，最初稱東園，后易主至劉恕更名為“寒碧山莊”，俗稱“劉園”。后來，清朝巨富盛宣懷之父盛康購得后，又以“長留天地間”為寓意，更名為留園，沿用至今。留園素來以精巧的建筑空間設置聞名。在第一任主人徐泰時建成之時，袁宏道曾做客游覽。游覽后，袁宏道留下了“宏麗軒舉，前樓后廳，皆可醉客”的盛贊。

蘇州除以上四大名園以外，值得一提的還有網(wǎng)師園、環(huán)秀山莊、虎丘等名園，其數(shù)量之豐富，實難一一列舉。每一座蘇州園林，都有著別具一格的造景特色。唯一的共性在于，它們無不充滿著詩情畫意，讓人仿佛置身畫卷之中。

圖片｜蘇州園林網(wǎng)師園 · 攝圖網(wǎng) ?

同處江南的揚州園林，在過去，也曾有著“揚州園林之勝，甲于天下”的美譽。至少在明清時期，人們認為，最好的園林不在蘇州，而是在揚州。

比起蘇州園林，許是因為地方比較大，揚州園林的造景和布局顯得比較開敞、規(guī)整。與此同時，得益于大運河，揚州成為南北文化交流的一個重要樞紐，因此，揚州園林既有北方之雄奇，亦有南方之秀麗。

揚州城外有一河道，名為瘦西湖，以其為中心，建起了許多園林，連綿長達八公里。

圖片｜揚州瘦西湖長堤春柳 · 攝圖網(wǎng) ?

沈復曾在赴幕府之聘時游覽揚州瘦西湖，尤其是宋代歐陽修被貶謫為揚州太守時修建的平山堂。沈復在游記中夸贊路上園林景致：“觀其或亭或臺，或墻或石，或竹或樹，半隱半露間，使游人不覺其觸目，此非胸有丘壑者斷難下手?！笨梢娛菸骱匕对炀皹O其精妙。

圖片｜揚州大明寺的平山堂 · 圖蟲創(chuàng)意 ?

明清時期，在瘦西湖以外，揚州還建有何園、個園、小盤谷等名園，它們一同成為了江南園林藝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

江南園林，是江南文化最著名的一張名片。江南地區(qū)獨有的精氣神，盡在其中。

04.扎堆的才子

“一方水土養(yǎng)一方人”，提到江南，繞不開數(shù)量極多、成就極高的江南士人群體。

江南群英薈萃，人才輩出，他們通常不僅擅作詩文，在繪畫、書法等方面成就也極高。一代又一代的江南才子，在繼承和碰撞中，為中國留下了極其寶貴的文化記憶。

出生于晉陵無錫（今江蘇無錫）的顧愷之，自小博覽群書，行文、作畫和書法，樣樣精通，尤其繪畫。人們稱贊他有三絕：才絕、畫絕、癡絕。

顧愷之極其擅長人物畫，開創(chuàng)了“秀骨清像”和“春蠶吐絲”等人物畫法，留下了《洛神賦圖》《女史箴圖》等傳世名畫。除此以外，還有《魏晉勝流畫贊》《論畫》《畫云臺山記》三篇繪畫理論文章，為中國傳統(tǒng)繪畫的發(fā)展奠定了理論基礎。

中國繪畫以形寫神，由顧愷之始。

圖片｜洛神賦圖郵票小全張 · 圖蟲創(chuàng)意 ?

在顧愷之的引領下，蘇州人陸探微及張僧繇，也走向了繪畫寫形的道路，又在模仿中進行了突破。陸探微學“秀骨清像”青出于藍，筆鋒銳利，十分有“神”。由于他畫的帝王宮妃活潑有神，于是便成為了劉宋明帝最寵信的宮廷畫師。而張僧繇，脫離“密體”走向“疏體”，擅長用簡單明了的線條勾勒出人物形象，在繪畫上做出了重大突破。張僧繇的畫法直接影響了唐代畫風。

圖片｜《雪山紅樹圖》，畫幅右側雖有“僧繇”兩字款，疑為晚明仿張僧繇畫風之作。

江南好山好水，從不乏有心人吟詠、描繪。于是，五代北宋間，江南誕生了江南（山水）畫派。

“江南董源僧巨然，淡墨清嵐為一體”，董源、巨然二人，在水墨畫中開創(chuàng)和發(fā)展了“披麻皴”技法，所繪山水畫，對宋元明清幾代的山水畫藝術發(fā)展產生了巨大影響。兩人被視作江南山水畫派的開山鼻祖。

“披麻皴”是一種表現(xiàn)山石結構和細密紋理的技法，由董源首創(chuàng)。董源作畫時，以真實江南山水入畫，配以該繪畫技法，江南地區(qū)草木蔥郁、峰巒層疊、流水潺潺的畫面便栩栩如生，逼真?zhèn)魃瘛?/p>

圖片｜《夏山圖》卷（局部），無作者署款，明代書畫大家董其昌認定系董源作 · 上海博物館藏

而巨然，師法董源，他不但繼承了原有的技法，畫出層次豐富的山水；更甚的是，他還自創(chuàng)了相較董源筆觸更為豐潤的“短披麻皴”，讓筆下的江南山水少了幾分渾厚，多了幾分清爽，自成一格。

圖片｜ 《秋山問道圖》，作者：巨然

從此，后來人作山水畫，皆少不了對董、巨技法的模仿。

元朝，趙孟頫和“元四家”黃公望、王蒙、倪瓚、吳鎮(zhèn)，作為南宋遺民及江南士人，在異族統(tǒng)治的郁悶中，將中國繪畫發(fā)展推上了新的高潮。

被譽為“元人冠冕”的趙孟頫，在繪畫上取唐宋之長，開創(chuàng)元代文人畫簡約、尚意的新畫風。所謂“文人畫起自東坡，至松雪敞開大門”，趙孟頫將文人畫的發(fā)展推至成熟。

圖片｜《鵲華秋色圖》

“大道癡人”黃公望，五十歲前掙扎于仕途，屢屢失敗后入道隱居，“生平嗜懶成癡，寄心于山水”。黃公望觀察山水，常常能到達廢寢忘食、淋雨無礙的地步。在這種極致平靜的狀態(tài)下，黃公望年近80歲高齡才開始畫的《富春山居圖》，終成中國山水畫史上第一代表作。

圖片｜《富春山居圖》

“黃鶴山樵”王蒙，雖為晚輩，卻成就很高，董其昌曾贊他“若于刻畫之工，元季當為第一”，而于王世貞看來，王蒙更是可與黃公望同論的推動元代山水畫變革之人。

倪瓚為人狷介，不同流俗，他的創(chuàng)作“有意無意，若淡若疏”；“梅花道人”吳鎮(zhèn)，一生隱逸，畫竹技法一騎絕塵。

至于明朝，江南又為中國畫壇貢獻了“吳門四家”：沈周、文徵明、唐寅和仇英。吳派繪畫藝術遠繼北宋董巨，近追元季四家。吳門四人成長于蘇州，生活環(huán)境相當，師生、戚友關系密切，所作山水畫風格大體一致。他們的畫作，文人士大夫的寫意味道更濃。江南勝跡在他們的筆下獲得了另一種永恒。

圖片｜《廬山高圖》軸，作者：沈周

而“吳門四家”中的唐寅和文徵明，又與祝允明、徐禎卿合稱為“江南四大才子”。四位“明星”，一同在中國文壇上留下一道閃耀的光芒。

明清時期，江南特殊的商品經(jīng)濟環(huán)境催生人欲，民風逐漸開放，此時，江南文人群體中還涌現(xiàn)出許多思想、行為與傳統(tǒng)士人相背的“怪人”。

有通俗文學大師馮夢龍，被群起而攻之也要寫人世間的情愛欲望、腐敗黑暗；有畫風奇特的“揚州八怪”，他們憤世嫉俗，作畫題材和技藝都不受古法束縛；還有中國思想啟蒙之父黃宗羲，逆勢而行，對君主專制發(fā)起猛烈抨擊……

圖片｜《鬼趣圖》是清代畫家羅聘創(chuàng)作的人物畫。羅聘曾多次繪制《鬼趣圖》，這里只是其中的6幅。

“江南自古多才俊”，江南文士的傳奇，千百年來，說不盡，道不完，也永不落幕。后人總源源不斷地從他們身上獲得啟發(fā)，汲取力量。

06.民間的瑰寶

在史籍留名的傳奇人物以外，對長江下游文化影響至深的，還有千千萬萬的無名民眾。

那些從民眾日常生活興起的通俗文化，是地域文化中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，蘊含著這片水土最根源、純粹的生命力。

戲曲，是中華文化中極其重要的藝術形式。曾經(jīng)，中國文化部在全國300多個戲曲劇種評出了“中國戲曲三鼎甲”：分別為京劇、豫劇和越劇。

越劇，發(fā)源于浙江嵊縣，最初只是一種簡單說唱，從清朝咸豐年間一位農民發(fā)起的“落地唱書”而來，唱的是農民的生活故事。后來，經(jīng)過精心編排演出，“落地唱書”變成了“小歌班”“紹興文戲”等。

20世紀20年代后，當女班演員加入戲曲班子，登上上海的舞臺，這個來自小地方的戲劇形式，火了。最后，大眾以嵊縣屬紹興，紹興是春秋越國所在之地這個理由，趨于稱這種戲劇為“越劇”。而后，經(jīng)數(shù)十年發(fā)展，越劇已經(jīng)由上海發(fā)揚至全國，躋身戲劇三鼎甲。

圖片｜越劇演出照片 · 圖蟲創(chuàng)意 ?

除了越劇，發(fā)源于長江下游的徽劇、黃梅戲和昆曲等，同樣大放異彩。

清初，發(fā)源于安徽的徽劇已盛行于江浙一帶，至清朝中期，風靡全國。對其印象最深的，莫過于發(fā)生于乾隆年間的“徽班進京”。1790年，為慶祝乾隆八十大壽，三慶班進京演出，大獲成功，拉開了“徽班進京”的序幕。而后，京城市民的文娛活動總少不了徽劇的影子。再后來，經(jīng)程長庚等藝人的創(chuàng)作，京城中的徽劇與眾多劇種交相融合，孕育出了后來的國粹——京劇。

圖片｜京劇 · 圖蟲創(chuàng)意 ?

同樣盛行于安徽的黃梅戲，起源則最早可追溯至唐朝的黃梅采茶歌。其發(fā)源于湖北黃梅，但發(fā)展壯大，則要歸功于安徽安慶。黃梅戲到安徽的扎根源于水荒，黃梅災民和流浪藝人靠沿途賣唱糊口。當黃梅小曲來到安慶，因語言相近，很快便被接納傳開。

到20世紀50年代，安徽省黃梅戲劇團將傳統(tǒng)曲目《董永賣身》改編為《天仙配》搬上銀幕，黃梅戲因此一躍成為全國五大劇種之一，享譽海內外。很長一段時間，黃梅調電影都十分受歡迎。

至于昆曲，發(fā)源于元末明初的蘇州昆山，是漢族傳統(tǒng)戲曲中最古老的劇種之一，被譽為“百戲之祖”。之所以有此美譽，是因為昆曲在發(fā)展過程中，不斷吸收各種聲腔及民間音樂以充實壯大，同時亦反哺各種聲腔。各個劇種的表演大師，幾乎都有昆劇功底。如京劇大師梅蘭芳、俞振飛等人，所演的《游園驚夢》堪稱經(jīng)典。有時，他們還會在京劇表演中融入昆劇技藝，以豐富表演。

在戲曲以外，盛行于江南的民間工藝美術，同樣有著不朽的文化價值。

發(fā)源于蘇州吳縣的蘇繡，刺繡工藝水平極高，與粵繡、湘繡、蜀繡合稱為中國“四大名繡”。其最早可追溯至春秋時期的吳國，被用于衣物裝飾上。蘇繡的起源和發(fā)展，仰賴土地肥沃、氣候濕熱的江南：蠶桑養(yǎng)殖業(yè)發(fā)達，盛產絲綢，后來成為了全國重要的絲織手工業(yè)中心。

宋代，蘇繡已有極具欣賞性的作品出現(xiàn)，明人張應文曾稱贊宋時的蘇繡可比繪畫更讓人驚艷：“針線細密，用線僅一二絲，用針如發(fā)細者為之，設色精妙，光彩射目。山水分遠近之趣，樓閣得深邃之體，人物具瞻眺生動之情，花鳥極綽約唼喋之姿，佳者較畫更勝?！?/p>

明清時，蘇繡進入全盛發(fā)展期，在社會需求下，蘇繡技藝和作品都有著極大的提升和突破，以至聞名全國。

圖片｜蘇繡 · 圖蟲創(chuàng)意 ?

蘇州城中除了刺繡，還有同樣工藝水準極高的木版畫——桃花塢木版年畫。

明朝以來，因江南一帶興起刻書藏書的熱潮，雕版業(yè)的發(fā)展隨之而起。其中，一部分雕版能手，他們并不囿于印刻書籍，而是與文人合作，創(chuàng)作出精美的雕刻年畫以販賣。

清時，桃花塢年畫極其興盛，蘇州閭門一帶曾有五十余家年畫鋪，年產年畫百萬余張，銷往國內多地，甚至遠銷南洋。線條精細、秀雅的桃花塢年畫，匯集著江南的文化靈氣。

圖片｜桃花塢年畫 · 圖蟲創(chuàng)意 ?

關于江南的繁華記憶，腦海里浮現(xiàn)的還有耀眼的燈火。

蘇州有“禁中元夕張燈，以蘇州為最”的贊譽；揚州有“夜橋燈火連星漢”的浪漫；杭州有“南至龍山，北至北新橋，四十里燈火不絕”的壯觀；南京有“光借王城云爛熳，影流千戶月嬋娟”的盛景……江南一帶的燈彩，在歷朝歷代的元宵佳節(jié)中，走向繁復和絢麗，映照著這片富裕、繁華的土地。

圖片｜明《上元燈彩圖》局部

如今，江南已無燭影，但萬家燈火卻更甚從前。

如今，提及長三角地區(qū)，首要印象不再是山山水水，而是發(fā)達的經(jīng)濟，和引領社會發(fā)展的眾多高新技術產業(yè)。

圖片｜江南夜景 · 圖蟲創(chuàng)意 ?

望向燈火通明的江南，時常會讓人晃神：似乎看見了七千年前的先民在向我們走來，又或是，飛速發(fā)展的科技社會，在向我們招手。

在這片開放包容的江南水土上，人類文明的智慧之光，始終熠熠生輝，照亮古今。

圖片｜杭州千島湖 · 攝圖網(wǎng) ?

... 完 ...

參考資料

[宋]司馬光：《資治通鑒》，中華書局，2011年

丁光勛：《長江文明的起源與開發(fā)》，格致出版社，2011年

浙江省文物局等編：《河姆渡文化研究》，杭州大學出版社，1998年

張忠培，嚴文明著，蘇秉琦編：《中國遠古時代》，上海人民出版社，2017年

周維權：《中國古典園林史》，清華大學出版社，2008年

王玉德：《曲水回廊：長江流域的園林》，武漢出版社，2006年

王朝彥：《氍毹天地：長江流域的戲劇》，武漢出版社，2006年

張樂和：《藝苑群英：長江流域的藝術家》，武漢出版社，2006年

何紅一：《鏤月裁云：長江流域的民間工藝美術》，武漢出版社，2006年

嚴文明：《中國稻作農業(yè)的起源》，《農業(yè)考古》，1982年第1期

嚴文明：《再論中國稻作農業(yè)的起源》，《農業(yè)考古》，1989年第2期

顧嘉懿：《揭開江南文明的曙光 河姆渡遺址考古50年》，《寧波晚報》，2021年10月19日A3版

于鋒：《復旦大學資深教授葛劍雄：曾經(jīng)“閉塞”的江南，怎樣成為“人間天堂”》，新華報業(yè)網(wǎng)，2019年11月14日

Hash:a1e08d7b133bdf92552c80af67a686c71071772e